人物側寫

香港恒隆地产董事长:第一次以做中国人为耻辱!

作者:宋厚亮,历史派
 

左陈启宗 右陈乐宗

近日,拥有香港上市公司恒隆集团和恒隆地产的陈启宗、陈乐宗兄弟,通过家族基金“晨兴基金会”,向美国哈佛大学公共卫生学院捐赠3.5亿美元(约27亿港元),创下哈佛378年校史上金额最大的单笔捐款。据恒隆及哈佛发布的消息,哈佛大学决定将学院易名为哈佛陈曾熙公共卫生学院(HarvardT.H.Chan School of Public Health),以纪念恒隆已故创办人、陈氏兄弟的父亲陈曾熙。哈佛大学表示,这是该校首次因慈善捐款为一个学院更名,此前哈佛肯尼迪政治学院是为纪念美国前总统而命名。下为2013年《中国慈善家》杂志根据对陈启宗的专访撰写的文章。
 


这是一个例外的香港豪门,它不主张财富父子传承,三代如此。从这个豪门中成长为商界领袖的陈启宗,被独特的家族财富观念深深地影响。他能量巨大、见解独特,通过商业、慈善、社会活动辐射其超常影响力。

“我今天第一次以做中国人为耻辱!”

此言一出,人声嘈杂的会场顿时安静下来。

发出这番言论的那个男人,站在讲台上,不怒自威。他身材不高,却散发出一股强大的能量。

这是10月13日中午12点左右,北京万达索菲特大酒店,一场论坛正在这里进行。两位重要嘉宾先后发表演讲,但他们的讲话声未能盖过会场的嘈杂人声。

第三位上台的陈启宗,香港恒隆地产董事长,时常名列香港富豪榜前20名内。他现年63岁,身材略有些发福。几步轻快地迈上台后,出人意表地,他开始斥责台下坐着的几百位嘉宾。他们在上两位演讲嘉宾发言时,或交头接耳,或互换名片。陈启宗斥责他们对演讲人极度不尊重,“中国人要学外国人的精神,而不只是知识、技术。我们把我们自己好的东西扔掉了,西方好的东西没学到,变成莫名其妙的一帮人。不要在国际场合,也不要在关起门来的自己的地方丢脸。我觉得非常羞耻。”

会场很快肃静下来,嘉宾们全部收敛了“不尊重”,静心聆听。
 


午餐之后,在接受慈传媒《中国慈善家》杂志采访时,陈启宗表示:“我们中国是礼仪之邦,现在却无礼失仪。我坐在下面听别人演讲的时候,旁边人跟我聊天,我是非常不自在的。三千年来的礼仪之邦变成了这个样子,而且富人以为自己了不起,有了两个钱就更是如此,羞耻。今天吃午饭时是中国人的羞耻。”

这位性情十足、心直口快的富豪,生于香港、长于香港,在美国读大学,拥有美国国籍,但却对中国表现出相当浓厚的感情。即便是批评中国人,他更多的情结也是“恨铁不成钢”。他还是欧美同学会的鼎力支持者,连续多年成为该组织论坛活动的出席嘉宾。

他认可儒学的现代价值,强调增进现代人的士大夫精神;他捐助并参与美国众多知名的中美研究交流的智库,推动中美两国的友好发展;他捐助并参与香港的多家维护“一国两制”的基金会和智库,支持中央政府;他以一己之力为故宫等古建筑的修复献言献策、出钱出力……

这个典型的香港“富二代”,对他所喜欢的智库、非政府组织、文化和教育基金会,均出手阔绰,而且长期坚持。但对自己的儿子——含着金钥匙出生的“富三代”,他却表现吝啬,在儿子工作之后,他就不再提供资助,由其独立发展。

对此,陈启宗解释:“几十年来,我家里有一个传统,就是钱不留给子孙后代,给他们尽可能好的文化和道德教育就可以了。钱更重要的用途乃是为着公益事业,用以回馈社会。因这样的家教背景,当先父陈曾熙先生于1986年离世,由我接管家族生意之后,我也就从此走上了热衷慈善事业的路。”

“二代”创业
1986年,恒隆集团主席、创始人陈曾熙去世,当时他不过63岁,距他创办恒隆集团不过26年。但他的财产已高达40多亿元港币,位列当年香港十大财团第九位,排在李兆基之后,邵逸夫之前。令港人不解的是,他没有把数额庞大的财产分配给妻子,更没有分给陈启宗、陈乐宗等三个儿子。在其遗嘱中,他交代家人将其财产以信托的方式成立陈曾熙基金会,信托委托人也非家里人,而是跟随他多年的部下殷尚贤。

陈家祖籍广东顺德,民国时期在东部沿海做生意,为富商。1960年创建恒隆集团,主营地产开发。此后,他与李嘉诚、李兆基、霍英东等一代新富,共同缔造了战后香港的商业繁荣。

陈曾熙去世后,陈曾焘接任恒隆集团主席,陈启宗任董事。这一年,未能直接接班的陈启宗,与弟弟陈乐宗在美国创办晨兴创投公司,投资初创和成长型科技公司,其中多家公司在纳斯达克上市。1992年之后,陈启宗开始在中国大陆寻找生意机会。起初他相当谨慎,默默观察政策的长期走势。直到1996年,他才开始跑马圈地,晨兴创投在中国投资的科技公司有搜狐、携程、第九城市等。晨兴创投最近一次的大手笔投资,则是投资了雷军创办的小米科技公司。在投资科技公司之外,晨兴一度获授权创办《福布斯》《哈佛商业评论》和《信息周刊》三大著名财经媒体的中文版,近两年逐步退出。21世纪的第一个10年,尚是传统媒体形势良好的时代,陈氏兄弟由此大赚一笔。

相较于作为上市公司的恒隆集团,陈启宗称晨兴创投公司为“家里的”。这个独立于上一代家族之外的私人公司,显示了陈启宗兄弟的商业智慧。他们明显不是富二代中的纨绔子弟。

1991年,陈启宗从叔叔手里接过恒隆集团的权杖,在董事长的位子上一直坐到今天。在陈曾焘执掌的五年时间,恒隆集团被整合收缩,格局保守,致使恒隆集团跌出香港公司实力榜的前十名。陈启宗接棒后,凭借两项战略决策,帮助恒隆集团再次崛起。其一是进入大陆市场,在上海先后开建恒隆广场和港汇广场,恒隆广场建成后成为当时浦西第一高楼,从此闻名于大陆;其二是成功避开1997年的亚洲金融危机。

如今,陈启宗已将恒隆集团的重点放在大陆,继进驻上海之后,又陆续在沈阳、济南、无锡、天津、大连、昆明,以及今年刚刚中标的武汉,发展各地恒隆广场。在大陆,陈启宗不做住宅地产,只做高端商业地产,而且只租不卖,现金流源源不断。2013年福布斯富豪榜香港地区排名中,陈启宗家族以31亿美元位列14。

作为少主,陈启宗完成了从富二代到企业家的华丽转身。他用自己的商业才华赢得了广泛的认可,也赢得了财富。在很长一段时间内,陈启宗并未持有恒隆集团的股份,只有并不丰裕的工资。他曾讲到,“公司在2003年前没有薪酬委员会,之后委员会成立了,才认为我的待遇不合理,加我薪酬和股份。过去我甚至连期权也没有,工资十年都没有变过,我还记得,2003年的工资是144万港币,公司里有不少员工都比我高。现在公司不少同事的认股权比我还多,而且他们的价格拿得都比我低很多。”

“有钱的儿子不成材,没钱的儿子成材。”这是陈启宗给朋友的箴言。“先父去世时我们三兄弟没有拿到一分钱。我儿子从小我就教育他,他不会从爸爸这里拿到一分钱,将来也是。”外界流传着一个陈启宗和儿子之间的小故事。他的儿子在上海工作,每天早上骑自行车上班。“有一天我打电话给他,他说‘对不起爸爸,我现在快要下自行车了,下了车我再给你通电话。’”陈启宗则以他惯有的幽默回答,“还骑自行车,你好奢侈。”

历史情结
将生意做到大陆之后,陈启宗希望为大陆的文物保护做些事情。“我当时的想法是,尽量不要在北京做,因为在那里做事总是比较复杂。”不过他的一位朋友告诉他,北京故宫内有一块空地,建筑已被大火烧毁。1994年,经朋友介绍,他认识了时任国家文物局外事办副主任王立梅,由她带入故宫建福宫花园。回忆这次参观,陈启宗用“惨不忍睹”来形容,“那个情景让我相当震撼。当时遗址被夷为平地,寸草不生,更是堆满了垃圾,还有一艘破烂的木船。”建福宫花园建于乾隆五年,后被一场神秘的大火焚毁,焚毁的日期是1923年6月27日,陈启宗至今清楚地记得。

这次参观,改变了陈启宗不在北京做文物保护的想法。“那时候我就有一个意念:文物的破坏乃是国家衰败的明证,而文物的修复乃是国家兴旺的确据。”他决定修复建福宫花园。而在他之前,还没有私人出钱修复故宫的先例。

于是,陈启宗在香港成立中国文物保护基金会。更重要的是,他需要为可行性研究以及获得审批而奔走,因为在没有先例的情况下,支持和反对复建的声音都有。直到1999年,在时任文化部部长孙家正的见证下,陈启宗和时任国家文物局局长张文彬签订了合作协议书。2000年,建福宫花园复建工程启动,2005年完成,该工程获得中国文物保护基金会的捐助,最终的数额则没有对外透露。陈启宗表示,“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真正的捐助金额,只有我跟从香港派过来的项目经理两个人知道。”

捐了钱,陈启宗更关心具体操作。为此,他的多年私人助理丘筱铭,从香港搬到北京,出任中国文物保护基金会的项目总监,与故宫博物院一同监管项目实施。复建初始,施工人员准备把被焚毁的半截石柱子砸掉重建,陈启宗得知后当即表示反对,并亲自飞赴北京,说服了相关人。随后,他从尼泊尔请来一位修复石头的英国专家。故宫博物院方面也高度评价这种做法的意义:它不仅使消逝了近一个世纪的皇家名园重新焕发出生命,而且通过精细严谨的工程,努力追摹传统,培训了一批古建筑技术工匠,使珍贵的古建筑工艺法得以保存和发扬。
 

建福宫

建福宫花园复建完成后,陈启宗又开始捐助修复位于花园南侧、被同一场大火焚毁的中正殿。中正殿建于康熙年间,为藏传佛教在故宫的中心。除了北京的故宫项目,在香港,陈启宗还修复了一个建于1853年的英军军火库,工程历时13年,如今成为亚洲协会的办公场所。陈启宗透露,他在无锡还有六个文物保护项目正在进行。

建福宫花园复建工程结束时,时任故宫博物院院长郑鑫淼希望为陈启宗立块功德碑,或者标注由陈启宗捐赠复建。陈启宗立即反对,“恢复历史原貌,是对得起炎黄子孙,做了我的牌子放在那里,就破坏了那个地方的整体观感。”

2011年,中央电视台主持人芮成钢爆料,建福宫花园成为私人会所,入会费高达100万元。此后故宫博物院开始整改。不过,也有矛头指向复建人陈启宗。他很不屑地回应说,“我知道有些人说,陈某人就为在里面赚钱,为做这个会所,才修复这个东西。我心里想,那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。陈某人现在没有50亿元到100亿元的项目我都不干,我没时间干那个,我最近做的项目每个都是100多亿元的。你让我赚那几十万、一百万,那真是笑话,你把我陈某人当什么了?做大事的人哪会赚这些小钱?”

作为修复的捐赠者,陈启宗也获得了故宫的优待,容许他偶尔进去看一看,并且可以带着朋友。直到今天,他在故宫还有办公楼,虽然不是在建福宫。在他看来,晚上在故宫里走走,是人生一大乐事。

从1994年决定复建建福宫花园,到2012年中正殿修复完工,历时18年。“人生能有几个18年?”陈启宗感慨道。不过,他认为很值得,“谁有机会做这个呀?忽然间碰巧被我遇上了,不做是笨蛋、傻瓜。故宫只有一个,你想想看,唯一有机会在故宫里盖个什么东西的,就是这次了,这次机会如果不抓住就再没有了。”

之所以对文物保护如此用心,陈启宗表示,他感兴趣的不是古建筑本身,而是历史,文物都是历史的见证。

一个家族的榜样
香港豪门受到关注,总不外乎财富和女人,争遗产、娶明星太太的剧目,在豪门家族一代代持续上演。唯一的例外,大概就是陈启宗家族。陈启宗曾拿儿子揶揄香港豪门:“人家孩子娶媳妇一个赛一个漂亮,我们家孩子恐怕就不行了。”

他认为,富不过三代的魔咒,不论是欧美还是中国,在不同的文化和制度背景下都普遍存在,财富传承最好的方式就是做慈善。

相对于其他豪门的花边新闻,陈启宗受到关注的点是他的“炮火”。陈启宗不像父亲、叔叔和弟弟那般低调,时常表现出高调的一面。在公开场合,他多次猛烈批评投行,“绝大部分投资银行都是贼”,“20多年来,我从来就看不起投资银行家,亦叫我的儿子不要到投行工作,如果我有女儿,也不要她嫁给投资银行家”。他不忘历史,既批评欧美的自由民主,也批评欧美曾经的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,还有时常出现的“中国威胁论”。当然,对于中国的一些坏现象,他也丝毫不留情面,例如批评官员为了升官而拿博士学位,他更对中国国民性予以批判,颇有些鲁迅遗风。

陈氏家族一直有着良好的财富观,乐于主动做公益,而又行事低调,不为求名。陈氏上一代中,陈曾熙将遗产捐出,成立基金会,走在华人圈前列。陈曾焘与夫人许启明于1997年在香港捐资成立思源基金会,支持国内教育和医疗。陈曾焘还是复旦大学、南京大学和香港中文大学联合书院的校董,以及香港大学教学科研基金创会董事,为教育捐助良多。

到了陈启宗、陈乐宗这一代,兄弟俩在慈善方面的表现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。陈启宗欣赏华人圈大善人余彭年,在他看来,余彭年持续多年捐赠之后,把剩余身家完全捐出,这种行为令人赞赏,能在社会上起鼓励作用。他相信榜样的力量,而企业家能否积极参与慈善,“除了政策的诱导之外,最重要的乃是有够多令人赞赏的榜样,在社会上就自然会形成好的风气。勉强别人捐款是不美的,应该捐得乐意才好。八股的教导只会叫人厌烦,唯有合宜的榜样才能启发别人,叫人从心里孕育出‘捐之乐’,从而培养公益意识、广阔的心胸及关怀社会的情操。有了较多的榜样,社会上慢慢就会形成一个氛围,甚至一道潮流,赚了钱的人都会乐意为社会、为别人多做点事。”

除了在智库和文物保护方面的专注和专业,1997年,陈启宗和陈乐宗又在美国共同发起成立晨兴基金会,作为兄弟俩做慈善的重要平台。该基金会捐助支持了美国多所知名大学,如哈佛大学、南加州大学、约翰·霍普金斯大学、麻省理工学院、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等。在中国,晨兴基金会为中国科学院捐赠晨兴数学楼,建立晨兴数学中心。同时,陈启宗还与著名华人数学家丘成桐教授一起设立“晨兴数学奖”,以奖励45岁以下达到世界级水平的华裔数学家。

晨兴基金会近年的最大手笔,是捐赠香港中文大学晨兴书院,捐赠额为一亿元港币。晨兴书院是香港中文大学的一所新书院,每年仅录取大学生300人左右。书院于2006年筹建,2008年破土开建,2010年开始招生。书院院长为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莫里斯。“晨兴书院不仅鼓励学生学习,而且也教他们要服务社会。”陈启宗在书院动土仪式上表示:“他们的努力不但会把世界变得更美好,而且亦会令他们活得更有意义、更丰足。”此前,香港中文大学拥有四所老式学院:新亚书院、崇基学院、联合书院和逸夫书院,而在晨兴书院的示范下,和声书院、敬文书院及伍宜孙书院纷纷成立。

捐助了众多智库、基金会和大学,陈启宗却从不对外宣扬捐赠数额,每次被人问及,他都回说,“钱是最不值钱的,怎么都往钱那里想?”他认为,“没财富不行,但财富绝对不是最重要的。”

“就个人而言,我可能是全香港每年为不同的非牟利机构筹款最多的人之一。要人捐钱,自己当然要带头做榜样,并且要做得得体,才能够持久。”陈启宗说。
 

小个子,大能量。这是在那次发出“我今天第一次以做中国人为耻辱”的会场怒吼1小时后的陈启宗,与当时身为某刊主编的报哥合影。报哥中等身材更加映衬了这位小个子巨人。……那次怒吼后来引发了有关机构一场不大不小的危机公关。足见此人的真性情,真忧患,真敢言。……如今,哈佛大学豪掷3.5亿美元,也足见其真豪爽和国际化视野。